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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谩骂与争论中,一群中年人徒手攀爬凤凰岭

2022-11-19 05:32:30 1561

摘要:凤凰岭“金字塔”侧面,几个爬崖者相互协助攀爬,城市成为他们的背景。 (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/图)每逢周末,年轻人涌向露营、桨板、赛艇、飞盘这些时髦的户外运动时,北京西北郊凤凰岭的公厕前则乌泱乌泱地集合了另一群人:他们穿着速干衣,背着30至4...

凤凰岭“金字塔”侧面,几个爬崖者相互协助攀爬,城市成为他们的背景。 (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/图)

每逢周末,年轻人涌向露营、桨板、赛艇、飞盘这些时髦的户外运动时,北京西北郊凤凰岭的公厕前则乌泱乌泱地集合了另一群人:他们穿着速干衣,背着30至40升的户外包,但脚下穿的是一双军胶,戴半截指套,不背登山杖。

他们是传闻中徒手攀爬凤凰岭断崖的“大爷大妈”。在北京爬山“鄙视链”中,他们攀爬顶端的“凤凰十险”,特点是“王者级别、纯属作死”。在一些短视频中,他们沿着倾斜四五十度的光滑崖面、垂直山峦,四肢并用地往上爬,没有绳索保护。城市背景在视频中若隐若现——他们就在悬崖的边上攀爬、跳跃。

这样的视频会遭遇短视频平台以涉及危险无保护动作限流,也引来大批网友的争论甚至谩骂。

47岁的老万没把这些评论当回事,认为不过是不了解情况的网友恶评罢了。作为其中高手,他称“风险都是可控的”。据老万介绍,凤凰岭爬崖大约在2020年后兴起,这几年每到周末都有好几拨人上山爬崖。

这两年,还有东北、山东、河北的户外团体找到老万,说要组团体验凤凰岭爬崖,“不为别的,就是奔着凤凰岭来的”。而在老万这些四五十岁的爬崖者心中,凤凰岭是他们生活之外的世界,隐秘而又快乐。

不一样的“景点”

凤凰岭位于北京的西北方向,属海淀区管辖。相较于房山区、密云区等远郊的户外景点,凤凰岭最大的优势是离主城区近,且有公交直达。

当然,这里最吸引爬崖人的,还是它密布的花岗岩石头,具有“小黄山”之称。“这里爬很干净,没什么泥,石头形状好看。”一位驴友这样描述。

进入景区的游客,时常抬头就能看到嶙峋的山头,忽然窜出几个人来。有些人身形灵巧,迅速翻上了一米多高的大石头上方,有些则显得笨拙吃力,抱着光滑的岩壁铆着劲往上蹭,底下有人用手托着他的脚,有人张开双臂护着他。游客看着看着,慢慢走不动路,跟着心惊胆战。

周末来凤凰岭爬崖的有好几拨人。最大的一支队伍一般9点在公厕门口集合,人员主要来自一个名为“《剑客》户外”的微信群,群里共490人。群主每周三、周六及周日都发布爬崖活动信息,群里的成员可自主接龙报名。报名免费,自行前往凤凰岭。这样组织的人员可达四五十人。

其他的小型队伍通常会避开他们,先行上山,“人多了爬险处也不安全”。2022年10月7日,老万领着十余人,组成一支小分队,8点已经集合出发。老万看起来颇为健壮,手臂肌肉明显,肤色黝黑。他也颇有亲和力,总是乐呵呵地笑,露出一排白牙,“没事儿,你跟着我走就行”。

凤凰岭的爬崖人有着和景区完全不一样的游览地图,不是曲径洞天、风云洞、怡境潭,而是走野路,景点不乏狼坡、不死葫芦套、水断崖、绝命崖这样令人胆寒的名字。

老万说,他们的路线通常是随机组合,根据当天队伍成员的能力、状态、喜好,将不同的景点组合。“那都熟得很。”老万说起凤凰岭,有如谈起自家小院,熟悉其中每一条小道,包括那些险处的抓点、踩点。

那天走的是北线,第一道关卡是“金字塔南坡”。所谓金字塔,即是多块花岗岩石头组成的巨石山峰,山峰为锥形。驴友形容“巨大的花岗岩山峰光秃秃的像金字塔一样”。而南坡则为倾斜45度以上的陡坡,最陡处约为60度。

起初攀爬中还有些坑洞可踩,最难处则看不到任何可抓握的地方,仅有些凸起的小包。老万徒手上到坡顶,从坡顶扔下一圈黄色的带子。新手系在腰间,这就是唯一的保护。接下来,新手们完全听从老手的指令:“你的右边有一个可以抓的”,“往左走”。此时,眼睛稍微看向侧面,便能俯瞰城市——那是一处崖壁,稍不注意就可能滑下去。

这样的险处目前已有三四十处,源自几代驴友的积累。对此颇有研究的“一苇渡江”(网名)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凤凰岭最早一批户外驴友为所罗门、梦中梦、老顽童(皆为网名)等,他们在2020年前开发了不少线路,这些线路有时会以他们的户外ID命名,比如所罗门断崖、梦之路、顽童沟。至于“天狼1号崖”则是因为有个户外团队名为天狼联盟。

这些开辟爬崖线路的人被称为“户外前辈”,他们中已有部分年过六十,不再爬崖,也有人依旧活跃。

“爬山都在释放自己”

爬崖的群友大都是“老户外”,喜欢爬崖的原因各异。

老万早在2013年开始户外徒步,北京大大小小的山都爬遍了。如果不受疫情影响,他还常到河北张家口一带的山野,徒步、露营、吃农家菜。他喜欢在各种山野活动里穿梭。

老万最初爬崖的理由很简单——那时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,刚好有空。2020年4月,老万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攀爬山崖险处。那是一次愉快的四人出行,一个男生踩松了山上的石头,哗啦啦带着一串的碎石往下滚。在下方的老万只听到有人喊“落石”,“我们就蹲在那儿,石头咣当咣当的,就从我们脑袋顶上飞过去了。”飞石和头顶的距离大概不过5厘米。

老万没觉得害怕,倒是和当时的同伴成了爬崖的搭档。其中一位网名为“直人二傻”,人如其名,他说自己说话做人都很直接,时常看不惯一些事情。他曾在一个民间救援组织做过志愿者,可久了他发现有人假公济私,“后来就不跟他们玩了”。

“直人二傻”喜欢户外,因为户外人三不问:不问年龄工作、收入地址、婚姻家庭。“在单位肯定不敢随便说话,一不小心得罪人了你都不知道。在山上,那就像疯子一样,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。说白了,出去爬山都在释放自己。”10月中旬,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老万爬完凤凰岭后,在山下偶遇一处游乐场,几个人爬天梯、玩陀螺、荡秋千,疯玩。

四十多岁的杨士新是位销售人员,她形容和客户聊天都是字斟句酌,想好了再说。周一到周五,烦心事一点一点地累积。到了周六,她需要到山里清空。爬崖是她无意中发现,很好的压力释放形式,“爬崖都要高度集中精神,全副身心放在点上”。

上月公司团建,她把这种放松方式推介给同事,领着他们到凤凰岭爬崖。同事们原本因周末时间被团建占据,多少有些怨念。“没想到下山时,个个都玩得很开心。”

老万的小分队里,有位高高瘦瘦的“大神”名叫天鹰,喜欢一个人爬崖,独自练习。2021年春节,他在山里转了四十多天,除了中间休息了几天,每天都爬崖。有人曾见到他天擦黑的时候上山,“应该是痴迷了吧”。

他的攀爬动作非常轻盈,其他人耗费大半力气才能爬上去的险处,他三下两下便上去了。他的装束带有某种神秘感,总是围着迷彩围巾、戴着墨镜。由于能力强,他走在后面收队,有时落下队伍很远,突然又从一个小道出现在前头。

可他的生活并不轻盈。2021年5月,他第一次接触爬崖。那时他的家庭分崩离析,孩子离开了自己:“上班很压抑,回家感觉也很压抑,会想起一些东西很难受。”爬崖的刺激感,反而给了他一个安全空间:“一上山心情舒畅。”

此处为凤凰岭玉女峰,侧面看似很险,但可踩踏和抓握的地方很多。 (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/图)

攀岩者眼中的危险运动

凤凰岭爬崖事故时有发生。根据公开的新闻报道,2019年,3位游客走上一条未经开发的野路,其中一人掉入10米深坑;2021年1月,有夫妻两人在凤凰岭鳌鱼沟附近挑战野外攀爬时,妻子不慎摔断四根肋骨。最引人关注的一次,是2018年一们位女驴友独自攀登凤凰岭后失踪,其遗体一年后被发现。

“我承认有风险,有可能失手或者滑落坠落等等。”老万最开始接触凤凰岭的野路,就已体会过危险是什么。有一次断水崖的崖壁上结着薄冰,没有经验的老万冒险走了冰面,结果脚下打滑。那是一处十几米深的山涧,滑下去“人就没了”。幸好,旁边有根电缆,老万抓住了。电缆来回晃了几下,撞伤了两腿的膝盖。此后有两年,他再不敢走险处。

最早把爬崖风险摆上台面的是攀岩群体——这是与爬崖不同的群体。2021年时,爬崖人拍摄的视频忽然传入了攀岩社区的微信群,攀岩运动者惊呼“这也太危险了”。

老万记得,那是一段他们去攀爬鹰飞崖的视频。那儿的石头是红色的,如火焰山一般,陡坡有六十多度。有攀岩者在那儿钻螺丝打孔,放入金属挂片,挂上绳子以作保护。他们则徒手从旁边爬过,把对方吓到了。

尽管爬崖也被不少人称为徒手攀岩,可“攀岩”与“爬崖”其实是有差别的运动。简单来说,攀岩作为一项成熟的运动,有一套完整的系统,包括攀爬的难度等级、保护方式、操作标准以及竞技方式等等。

国内进行野外攀岩通常会佩戴符合安全标准的安全带,使用绳索进行保护。2019年在国内上映的纪录片《徒手攀岩》所呈现的无保护攀岩,属于某种极限运动,在国内几乎没有人从事。“攀岩是更为安全的攀爬方式”,这是大部分攀岩运动者的共识。

老万等人爬崖的视频,引发攀岩社群的讨论。他们纷纷到该视频下留言,“买套保护装备吧,不需要花很多钱”,“这样很危险,可以去体验攀岩”。

两个群体的矛盾愈演愈烈,北京攀岩社群先后有三批人跟着老万体验爬崖,“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”。

曹新越是攀岩社群活跃的一员,他在北京白河开发了许多攀岩路线,同时具备高山攀登经验。2021年10月,他曾跟随老万体验爬崖。他发现,爬崖的难度没有视频表现得那么夸张,有些看起来很险峻的地方大都是拍摄角度问题。而爬崖者有一定的攀爬能力,并非纯属“作死”。

作为户外登山爱好者,曹新越能理解爬崖的乐趣所在:“它有风险,但也取决于个人对风险的承受能力。”

“我是比较谨慎的。”老万列举了一些谨慎的做法:凡是爬险处,都会有人在底下保护;如果某处断崖没爬过,那也一定是拴好绳子,再去尝试。在爬崖队伍里,有人喜欢探索新的险处,开发线路。但老万不参与,只走一些走过的路线。

午饭过后,驴友们逐个从山顶往下爬,天鹰在下方保护。 (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/图)

10月30日,在北线水龙沟的陡坡处,有人喊天鹰和老万,想让他们用绳子帮忙保护。

来人是位老者,帽檐下能看到些白发。他参加的是大群活动,一块出发的有三四十人,人多以后,大家都在险处排队,等绳子。“后来实在等不及了,我们五个人一商量就先走了。”老者说,可到了难处,他作为领队也无计可施。

“你们爬过吗?”

“第一次爬。”

“第一次都敢徒手,你们真敢带啊。”

一番对话后,老万和天鹰都判断出其中的危险,一度犹豫是否要离开。老万称他们爬崖一般以小型队伍为主,彼此知道对方能力,如果有新人或者弱者,都会安排人员看着。“我们也不想出来玩,出点什么事。”

山顶的聚餐会

2021年10月,攀岩社群邀请老万带队到白河岩场体验有保护攀岩。那是一次愉快的体验,老万后来还买了攀岩安全带,跃跃欲试。只是随着时间推移,这套装备最终一次也没能用上。

爬崖社群也有自己的氛围和乐趣。

每次爬崖都是一次社群聚会。十几个人带不同的食物上山,到了山顶,一起分享。这些食物颇为丰盛,有卤肉、凉菜、山药排骨汤、鸡翅、烙饼。

老万通常背一升容量的保温杯上山,到了山上,给每人分一小碗热乎乎的杂粮粥。多位驴友说,能在山上聚餐也是他们每周爬崖的动力。

老万嘴贫,有时候会说些无聊笑话,引得周围人侧目。“那就是老万。”大部分的群友予以理解,一个人有他的优点,也有缺点。没了老万,行程也会少了许多乐趣。

天鹰也信任老万。他很少向同事朋友吐露心事,可一旦翻过几座崖,在空旷的山野间,他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万讲自己的事。一块活动较多的爬友慢慢拼凑出了天鹰的日常。

天鹰形容自己很难融入这个充满竞争的社会,他不追求上进,工作也是“想去就去,不想去就不去”。他时常孤身一人爬山,希望获得一个不被打扰的空间。可他总想起这些群友,“周三我去不了,又很想他们”。杨士新则认为,这更接近于一种兄弟姐妹的情谊,虽不清楚对方的家庭、工作以及其他社会关系,可是很熟悉彼此的脾气秉性。这是更为真实的联结。

爬崖的险峻某种意义上促成了群体成员的亲近。爬崖太险,必须彼此关照,在那些难爬的地方,得互相拉着、抬着,那些时刻拉近了彼此之间的关系。杨士新之前爱好徒步,每次出行都数十人,一路上不说话,很难达到这种小社群的交流效果。

大家正在徒手攀爬金字塔南坡,天鹰在下方看着以防出事。 (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/图)

爬崖短视频评论区依旧充满谩骂。有人会不客气地怼回去,有人看到这样的评论便一键删除。一位女驴友说,她不愿接受采访的原因,是认为爬崖过于负面:“一旦曝光,会不会不让玩了?比如各个关卡路口都有人把守。”

这是这群人守护的快乐世界。刚过去的夏天里,天鹰常常一个人爬崖。那时候气温高,山上没什么人,他慢悠悠地往上走,在每处景点坐会儿,看看远处。爬到山顶的时候,他会找块大石头躺下,有些微风,无人打扰,“快乐比担心更胜一筹”。

那个在崖下求助的老者名叫梁宗林,已是69岁,大概是凤凰岭爬崖群体中年纪最大的。他孑然一身,独自住在丰台区一处八九平米的出租屋。爬崖时,生活会变成另一种样貌。梁宗林会用牛仔裤搭配冲锋衣,再戴上一顶小红帽,和许多更年轻的人合照,每张照片他都精神爽朗。还有很多很酷的时刻——站在山顶的大石头上“引弓射箭”。梁宗林的微信头像是蓝天下他张开双手腾空跃起的照片,旁边还附上文字:“请叫我大雁,哎呀呀飞起来了。”

(老万、天鹰为化名)

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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